最可怕的垄断

•     吴军
  

    说起垄断，很多人马上就会义愤填膺，痛诉它的危害，当然也会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不过，大家对垄断的理解一般有两个误区。

    第一个误区是垄断＝高价格。

    如果让大家列举中国的垄断，绝大部分人会想到很多央企，比如电信公司或者石油公司，然后就会讲，它们是如何利用所独占的资源肆意抬高价格。

    大家可能并不清楚，中国的电信话费和流量费在世界上是非常便宜的。在美国，如果经常在手机上看视频，一个月的流量费大约要100美元，加上话费和税费，大约是160美元。

    另外，大家对垄断行业意见最大的可能是汽油的价格，中国汽油的价格确实比美国稍微贵一些，但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并不算贵，世界其他主要国家和地区都比中国贵，比如欧洲、日本、加拿大等等。也就是说，垄断最大的危害其实并非是高价格，或者说，并非价格便宜，垄断就不存在。

    很多人对垄断理解的第二个误区是垄断来自行政干预，认为只要采用市场经济就不会有垄断出现。

    事实上，行政干预造成的垄断相对容易被打破，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后，全世界都处于一种供大于求的状况，那种以高于市场价出售商品和服务的行政垄断其实毫无竞争力。只要在行政上将这些行业向新的企业放开，新的企业很容易靠新技术和低价格获得优势。

    事实上每当中国政府开放一个行业允许新企业进入的时候，现有的大型垄断企业就会马上陷入困境。因此，中国这种行政式的垄断并不可怕，也就是说只要有行政命令，不需要法律手段，就能解决。自从中国将电信行业一分为三，服务价格就迅速下降。与此同时，像腾讯这样的民营企业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在不断侵蚀国有电信企业的市场。

    类似地，自从中国的银行业开始放开，服务费用就大幅下降。在中国，即便跨行转账，费用也要比完全私有化，经营了几百年的美国低很多。在美国，一般客户跨行转账的费用大致每次30美元（当然，高端客户是免费的）。

    那么真正可怕的垄断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不妨先看看美国一百多年前的情况，因为今天中国的商业环境和100多年前的美国异常相似。美国在1870-1890年进入了以电为核心的第二次工业革命，并且造就了人类历史上最多的富豪，与此同时，也造成了巨大的贫富差距，以及超级垄断。大家对比一下今天中国的情况，就能明白我为什么说中国和100年前的美国很相似。

    首先，真正可怕的垄断是自然形成的。由于在技术革命中最早掌握和使用新技术的人是少数，他们迅速取得竞争优势，并且利用技术革命带来的效率，在很短的时间里一统天下。这就是我在《智能时代》里分析的2%的人受益的原因。

    如果说，行政造成的垄断有原罪，有理由通过行政手段禁止的话，那么这种自然形成的垄断没有原罪，没有理由禁止它。在19世纪末的美国，就形成了这样的垄断。

    当时，并不存在着政府（或者什么别的人）不允许新的企业进入某一个行业的限制。但是，在几乎所有的行业里，新的企业还真进不去，因为那些垄断企业对消费者通常并不涨价，反而降价。

    比如洛克菲勒的标准石油公司在垄断了煤油市场后，将成品油的零售价降低了80%。这样一来，新的企业在现有市场上就毫无优势可言了，于是永远进不了这个市场。

    19世纪末，美国有各种大王，除了石油大王洛克菲勒，还有钢铁大王、煤炭大王、糖业大王，甚至有屠宰业大王。他们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并不涨价。后来，在美国历史上司法部对大公司提起的上百宗反垄断诉讼中，从来没有给那些垄断企业定哄抬物价这项罪名。

    相反，美国司法部的指控常常是它们利用垄断优势降价或者给补贴（折扣）。今天很多在创业企业工作的人可能会体会到这样一个难处，由于腾讯的很多服务不收钱，淘宝的服务收费很低，滴滴在补贴司机，后来者其实根本进不了相应的行业，基本上是烧完风险投资的钱后就关门。

    讲到这里你可能会问，既然没有涨价，为什么美国还要反垄断？

    首先，因为没有新的从业者进入这个领域，顾客没有第二个选择，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从长远讲，一旦没有了竞争，社会的进步速度就会放慢，甚至停滞。

    这种看似不涨价的垄断，带来的第二个危害，甚至是更大的危害在于，垄断企业会逐渐提高它们在政治上的诉求，不断把政府官员变成他们的代言人，最终达到控制政治的目的。下面是一张漫画，讽刺当时美国国会议员背后都是垄断资本家。

    关于垄断对当时的美国社会造成了多大的危害，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它动摇了一个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基础，更多的细节，你可以看《文明之光》第四册。

    今天的中国比当时的美国更危险的地方在于，当时的美国严格限制跨行业经营，比如经营零售业的不能从事银行业、运输业。但是，今天的中国没有限制。我在之前的信中讲，蚂蚁有可能战胜大象，不过那需要有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

    对于这种天然形成的、不断降价的垄断怎么办？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耐心等到它们逐渐变成行动迟缓的大象，自己内部出现问题，这时才能给后来者以机会。另一个办法是学习美国20世纪初的反垄断。

    美国从1900年到1920年，经过了老罗斯福、塔夫脱和威尔逊三位总统的推动，以及全国上下各种力量的努力，总算把垄断关进了笼子。或许中国有一天也会这么做。而在此之前，如果你是创业者，能做的可能就是避开中国那些尚有竞争力的巨无霸民营企业。

    现在可以对最可怕的垄断作一个总结了，它不是涨价，而是通过不断地降价使得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入这个行业，从此，大家没有了第二个选择，只能使用一种产品，一种服务。久而久之我们社会的活力也就消失了。

    很多人梦想着有自由意志，但实际上，在一个垄断的社会里，这是一种奢望。如果你问我怎么办，我只能告诉你，很多时候我能够看到问题所在，但是也没有答案。不过，我还是愿意把看到的问题分享出来，或许你有答案，至少能有所防范。

    祝冬日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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