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些事儿明显不对,但是它就是能继续存在。
有些新生儿会得一种叫做“短肠综合征”的病,消化系统太弱,必须用静脉注射补充肠外营养。美国的肠外营养制剂中,是用大豆油来提供脂肪。但是有研究表明,大豆油会伤害新生儿的大脑和肝。结果用这个制剂补充营养等于饮鸩止渴,美国患有短肠综合征的婴儿到4岁时候的死亡率,高达30%。
所幸的是有科学家临床实验发现,如果用鱼油来配制的肠外营养制剂,就可以把死亡率降到9%。那就赶紧都改成用鱼油呗?
但美国食品药物监督局(FDA)并没有批准用鱼油的制剂。FDA 不批准,鱼油制剂在美国就是非法的。从1961年到现在,无数婴儿因此死亡,但是 FDA,它就是不批准。
正常人听说这个国家的政府居然这么办事,一定会问一个基本问题 ——
为什么,没有人,造反。
今天咱们继续讲尤德考斯基的《不充分均衡》这本书。
1.“低垂的果实”
这本书的主题是个人如何打败社会系统。上一讲我们重点讲了“有效市场”这个概念,我们知道个人要想打败一个有效市场实在是太难了。那机会在哪呢?一个思路是寻找那些正在高速发展中的新兴市场,这种市场里的机会还没有来得及被占满。但新兴市场稍纵即逝,你得先有积累才可能抓住机会,而更可能的情况是等你在一个领域积累好了风口也过去了。
尤德考斯基更关心的是, 我们“平时”能不能就抓住一些机会。
比如说,也许社会上有一些看起来非常成熟的系统,因为这个系统有内在的缺陷,导致它会遗漏一些“低垂的果实” —— 一些明明很轻易就能解决的问题,它就是没给解决。这些低垂的果实,就是我们的机会。
美国医疗系统,大概是世界上尚在运行的最不合理的系统。尤德考斯基用 LED 灯给妻子治病,也许就抓住了一个系统漏洞。一个美国家长如果拒绝 FDA 指定的肠外营养制剂,他就是抓住了系统漏洞。
社会主流告诉他们应该“那么”做,但他们非得“这么”做 —— 而这么做的结果是得到了超出系统预期的利益。
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应该相信社会系统随波逐流,什么时候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呢?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从原理上认识,为什么明明是个坏系统,还能长期存在。
为此我们需要了解一个重要概念。
2.均衡
咱们先说个真实的例子。最近新浪微博可能是为了盈利,搞了些让用户非常反感的做法。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又有技术又有资金,你能不能做一个更好的微博,比如说叫“后浪微博”,去干掉新浪微博呢?
这种事儿,就是能做也不应该做的事儿。简单起见我们姑且把微博用户分为两种人,一种叫“大V”,一种叫“读者”。大V发微博,读者看微博。
好,现在有个各方面条件都更好的后浪微博。如果大V和读者一起转移到后浪微博,那当然是皆大欢喜。问题就在于,谁先转移呢?读者不会先去的,因为那里没有大V。大V也不会先去的,因为那里没有读者。
你看出来没有,推出一个新的微博系统,和推出一个新的电视机品牌,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比如现在大家都在买一个品牌的电视机,你搞了一个新的品牌,你要想吸引我买你的品牌,你只要说服我就行了。我觉得新的好,我自己就可以采取行动。
而微博的局面则是我单方面采取行动没有意义。必须别人也动了,我动才有意义。这种任何人都无法单方面采取行动做出改变的局面,就叫做“均衡”。
之所以用这个词,是因为这是多方共同达成的局面,各种势力取得了平衡 ——
如果你了解博弈论,你可能听说过“纳什均衡”,我们专栏第一季也讲过,说的就是这个均衡。
均衡,是非常稳定的局面。有这样的局面新浪微博根本就不担心什么竞争对手,不搞一些不受欢迎的小动作简直就是跟钱过不去。
说到这里,请注意,我们说的都是系统的内在逻辑如何如何,可不是系统的参与者如何如何。新浪微博用户并不比电视机用户愚蠢,新浪微博也并不比电视机品牌坏,仅仅是因为这两个系统的内在逻辑不同,而导致了不同的局面。
前面说的“有效市场”,是一个均衡局面,而且是个好的均衡局面。而有些局面看起来很不好,可是它是均衡的,所以它就能长期存在。
有了均衡这个概念,我们就可以分析一下为什么美国医疗系统会放着低垂的果实不摘。
3.两因素市场
为什么 FDA 不禁止使用大豆油配置的肠外营养制剂,批准使用鱼油配置的制剂呢?一个重要理由,是相关的研究做得还不够“彻底”。是,现在有研究证明大豆油对新生儿有毒,可是那项研究中只有47个受试者,而想让 FDA 改变主意,按照规定,你得有“大规模可重复研究”才行。FDA 的决策者家里并没有孩子得病,他们更关心的是照章办事,而不是风险。
那为什么没有人搞这个重复研究呢?为什么没有人研究尤德考斯基给他妻子治病的那个疗法呢?这就涉及到现代科研体制的问题。
用尤德考斯基的话说,科研体制,是个“两因素市场(two-factor market)”。
想要开展一项科研,必须满足两个因素才行。第一,得有科学家愿意做这个科研。第二,科学家干活不能白干,还得有“赞助人”愿意资助这个科研。
表面上看,搞科研的目的肯定是为了造福人类。但实际上,科学家也好,赞助人也好,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别的东西。
科学家选择科研课题,首要目标是论文要能被人引用。现代学术评价体系是非常量化的,谁被引用的次数多,谁造成的影响就大,谁就有更好的学术地位。
那赞助人是不是最关注造福人类呢?也不是。赞助人包括各个大学、学术机构和科研经费的发放者,他们最在乎的东西,是声望。我给你一笔钱搞研究,你写一篇很厉害的论文,让我们机构和基金的名字出现在第一流的期刊上,那我就觉得这个钱花的值。如果我钱花了你什么新闻都没制造出来,那我的政绩在哪里?
这两个因素一起起作用,那么现代科研体制的价值观就是求“新”。哪个项目能取得新突破,哪个项目就能带来更高的引用率,哪个项目就能发表在更好的期刊上,哪个项目就会有科学家愿意做,有赞助人愿意支持。
为什么美国科研系统非常关注一些特别罕见的病,而对普通大众的一般疾病的新疗法、便宜的解决方案,都不怎么关注,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我们再想想“验证使用大豆油配置的肠外营养制剂对婴儿有害”这个项目。首先它没有提出新思想,别人几十年以前就已经做了相关的研究,你再做一遍也只是重复了别人的结果而已,这样的研究不会有很多人引用,这个工作谁做呢?其次,大规模实验需要很多很多科研经费,这个钱谁出呢?
如果科研体制是个单因素市场,你只要能找到一位不顾个人名望得失,愿意无私奉献的科学家就能解决问题。或者你能找到一个特别关注人命的基金也行。可是科研体制是个两因素市场,你必须同时找到一个无私的科学家和一个无私的基金,这可就太难了。
正因为这样,科研体制是一个均衡系统。
验证肠外营养制剂的毒性只是一个简单的研究,能救那么多孩子的命,这显然是个“低垂的果实”。可是堂堂的现代科研体制,居然就没有能力摘取这个低垂果实 —— 所以它是个“不充分”的系统。
不充分,又是均衡的,这就是这本书的书名《不充分均衡》的来历。
从外部看来,不充分均衡系统都是坏系统 —— 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留着不解决,实在太腐败、太愚蠢了!可是从内部来看,系统的每个参与者都在按照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做事。他们都非常理性,没有人是愚蠢的!
不充分均衡,也是均衡。所以如果你不是政治强人或者亿万富翁,你无法改革这样的系统 —— 其实就算你是政治强人或者亿万富翁你也很难改革。但是作为个人,你可以从这样的系统中给自己谋取一点超出市场预期的利益。
正因为有大量不充分均衡系统存在,这个世界才留下了各种低垂的果实,才给了我们机会。
所以,下次再有一个不寻常想法的时候,不要用“我不是专家,我想的能对吗?”这个问题自我打击。你要问的正确问题是 ——
第一,这个市场是有效市场吗? 如果是有效市场,那就放弃。
第二,这是一个不充分均衡吗?
如果是不充分均衡,那专家就不足惧 —— 专家想要的跟你想要的东西的不在一个维度,他们并不在乎某些低垂的果实。
美国每年死于医疗事故的人数比死于车祸的人数都多。就在不久之前,仅仅因为医生不爱洗手,每年就能杀死成千上万的病人。什么都听医生的、跟着体制走,真有可能掉沟里。有时候你就是得自己主动行动。
如果我是短肠综合征婴儿的家长,我会自己了解到有那样的研究,我会了解到,欧洲生产的一种肠外营养制剂用的不是大豆油而是鱼油,我会给孩子用欧洲的制剂,我不在乎 FDA 说我违法不违法。如果我知道有些内容被新浪微博漏掉但是别的地方有,我会一边用着新浪微博,一边去别的地方寻找低垂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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