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IT行业容易形成垄断

•     吴军
  

    我在《浪潮之巅》一书中，写到了“美国政府诉微软案”，这里面涉及到的最关键的词就是“垄断”二字。关于垄断我在昨天的信中谈到了它的本质特征和危害，以及为什么反垄断是必须的。今天我就和你聊聊 IT 行业里的垄断。

    首先我想分析一个大家都能观察到的现象，那就是 IT 行业非常容易形成垄断，而在传统行业中这一点其实非常困难。比如微软公司从1975年成立，到1991年美国政府开始对它进行反垄断调查，中间只经过了15年的时间。

    Google 从1998年成立，到占有70%的搜索市场份额，只用了不到4年的时间。当然，搜索只是在互联网上大家常用的功能之一，而且每天使用的时间并不长，但是 Google 从诞生到获得互联网上一半的广告收入（加上它的广告联盟），也不过用了10年左右的时间。

    事实上，在2007年，Google 提出收购雅虎时，美国政府就首次对 Google 进行了反垄断“关注”，这让 Google 放弃了对雅虎的收购。Google 后来在自己之上又成立了控股的母公司 Alphabet，一个重要的考虑也是害怕将来美国政府对它提起反垄断诉讼。

    Facebook 成长更快，从诞生到获得一大半的社交网络市场，只花了短短三年时间。要不是因为中国政府不让它进入中国市场，是否能有腾讯的神话还真说不准。至于美国政府没有对它进行反垄断关注，是因为在它的前面有一个更大的互联网公司 Google 存在。

    但是，在传统行业，这种现象就看不到。一个多世纪之前，标准石油公司或者北方证券公司要靠建立托拉斯（英文 trust 的音译，垄断组织的一种形式），把行业中的所有公司放到一个篮子里，才能完成垄断。

    当时即便像洛克菲勒（标准石油公司的老板）或者 J.P. 摩根（北方证券公司的老板，美联储的发起人之一）这样的旷世奇才，要靠市场行为挤垮和吞并其它企业，在有生之年也是办不到的。当然，他们那一批人离今天已经非常久远了，我们不妨看看今天世界传统行业的例子。

    我们还是先看看几个全球市场上的例子，就在2000年微软的发展到达顶峰时，埃克森－美孚石油公司也是如日中天，市值高达4000亿美元，利润比微软高得多，但是它当时连世界石油市场份额的10%都不到。

    在汽车行业中，无论是在传统的汽车市场，还是在近几年发展起来的电动汽车市场上，没有一家公司能够获得20%以上的市场份额，可以讲，各家公司之间在产品上是各有千秋。

    我们再看看中国的例子，中国在过去的15年里，发展最快的是房地产，在这个领域，没有哪家公司能做到独大，就算是在建设和经营购物中心这样一个垂直的商业房地产市场上，在全国范围内有大大小小上百家企业，前三家的市场份额加起来不过百分之十几。至于其他行业，你可以找找看，全都无法在短期内完成垄断。

    然而，科技产业则不同，中国人之所以发明了“BAT”（百度、阿里巴巴、腾讯）这个词，是因为它们早已形成垄断。那么，为什么 IT 企业能够形成传统工业中难以形成的主导优势呢？

    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 IT 技术的通用性和耦合性。所谓耦合性，是计算机科学里的一个概念，讲起来有点复杂。你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产品之间的兼容性和相互之间的依赖程度。当其中一个产品发生改变时，相关的产品也要作相应的改变。

    另一个是科技导致产品中的物质成本变得极低，技术带来的附加值极高。

    我们先来看看技术的通用性和耦合性，以微软为例，它的软件对全世界个人电脑的使用者来讲，使用起来都是一样地容易。在微软的 Word 进入中国之前，中国自己有一个类似的产品——金山软件的 WPS，但是 Word 一进来，WPS 马上就进入苟延残喘的时代了。

    Word 对全世界消费者来讲是一样地好用，在美国成功了，很容易在中国也成功。但是，一些传统工业产品就没有这个特性。

    比如在美国销售的汽车是体积小（相对的）排量大的，因为大部分汽车都是一个人开，不需要汽车体积大，但是需要性能好。中国的汽车相比之下都是“小马拉大车”，因为反正在路上也开不快，而两三个人坐一辆车的情况很常见，宽敞点总是好的。因此，没有一款车能够一统江湖。

    当然，不同人也会对IT产品有不同的需求，但是它的耦合性则让用户必须牺牲掉一些个性选择，来适应通用性。还是以微软的操作系统 Windows 为例，即便今天世界上有一种新的操作系统更好用，大家也不会用它，因为应用软件和它不兼容，硬件也不匹配。

    中国过去由国家主导搞自己的操作系统，这个项目的立项就是违反商业规律的，搞出来的成果“红旗”恐怕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

    IT 产品的这种耦合性使得当一个产品足够好之后，世界上在很长的时间里就不会再出现替代品了。而这种情况，在传统的工业中不存在，你家里的电视机和汽车没有必要和张三家的兼容。

    IT 公司迅速形成垄断的第二个原因是由于 IT 产品的物质成本非常低，加工成本也不高，销售价格由技术所带来的附加值决定，而不是制造成本。

    在传统工业中，比如制造汽车，生产一万辆需要的零件就是一辆汽车的一万倍，花费的工时也是一万倍。虽然有人觉得产量上去了成本应该能够下降，但是降幅有限，因为这要求下游产业的产能同步提升，如果做不到，价格反而会上涨。

    中国在10多年前大规模生产钢铁时，不仅没有把澳大利亚铁矿的价格压下来，而且还因为破坏了供求平衡不得不多付出成本。

    类似地，特斯拉汽车公司原以为它在推出“Model 3”廉价电动车后，由于产量的大幅度提升可以带来电池价格的下降，但是为它提供电池的松下公司根本没有能力造出那么多的电池，反而导致了电池价格的上涨，最后特斯拉和松下不得不再建设一个新的电池厂，这样加上建设成本，电池价格在很长的时间里不会很低。

    同时由于产能跟不上，“Model 3”交付的时间不断地推后。这样，一个传统的工业企业（当然特斯拉不完全算是传统行业的企业），很难在短期形成垄断。此外，如果让汽车产业的龙头老大把价格降一半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因为这样连材料钱都收不回来。

    IT 行业则不同，复制一万份软件的成本并不需要拷贝一份软件的一万倍，它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因此，IT 产品的定价和成本几乎无关，而在于上面增加了多少技术附加值。像微软这样的公司，毛利率都在80%以上，它们完全做得到通过降价打压竞争对手。

    即便像苹果这样生产硬件的公司，由于产品的科技含量很高，毛利率也在50%以上。很多人总试图计算苹果手机中的硬件成本，然后宣布它是暴利企业，这是用衡量工业企业的标准衡量高科技企业，因为对于苹果这种科技公司来说，不是卖原材料，而是卖科技。

    或者换一句话讲，所有的高科技企业都是暴利企业，做不到这一点，就没有资格自称高科技企业。

    当然，IT 企业快速形成垄断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期权制度使得人才迅速聚集等等。但是刚才说的两点是最根本的。

    对于微软这样的企业，美国政府一方面知道它对整个行业的危害性，另一方面又无法用过去管理工业企业的法律限制它。

    好在美国的法律体系是判例型的，可以先判决后立法，于是就有了从1991年到2001年对微软的反垄断调查和诉讼。这个案子的判决结果对美国后来的 IT 企业的自我约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在微软案中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微软公司找了240名著名经济学家为它站台，说明它的垄断无害。事实上，当微软垄断的危害已经成为事实时，如果经济学理论和这个事实有矛盾，错误的一定是理论，而不是事实。这是世界的基本逻辑。至于他们为什么替微软站台，大家可以自己分析。

    类似地，在2016年希拉里竞选总统时，也有一大批经济学家为她站台，至于其中的原因，你也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分析。很多时候，多思考这样的问题，有助于我们认清社会的本质。

    祝近安

本文TAG：得到吴军